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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覺的本位
印象是民國八十二年(當時我國二),第一次看到同性戀——在當時的主流社會,性別認同還是禁忌話題——回家問了爸爸:「自然只有一個標準嗎?每個人的自然是不是都不一樣?」當時爸爸沒有多作回應,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牽著我的手繼續在客廳兜圈散步。隨著年齡漸長,我越來越明白爸爸的不教之教,不急著把他的想法灌輸給我,特別是對於「正常」「自然」的反思,他更謹慎於大人的「習慣性回答」極有可能秒殺反思的發展空間。就那一眼「意味深長」,開啟了我長達三十一年的觀察、思考與沈澱。
由於國小國中是班上前三名,高中大學也都是第一志願,即便苦讀出身,但我從小到大接觸的學習環境、師長對待都是相對資源豐富、友善積極的;身邊有些好友的求學歷程就辛苦的多,無法適應分數至上的填鴨式教育,當年的教育也不太重視個人差異的引導、沒有太多特色學校的選擇,從小到大他們面對的學習環境與師長對待就是無盡考試——威權壓迫——縮限資源的惡性循環。自認努力苦讀「不驕矜」的我,一直以來也都跟各時期的好友保持很好的關係。
記得是高二,某天我突然發現,曾經的兒時好友突然跟我疏遠了,反覆思索自己到底做錯什麼卻完全沒頭緒,在我鍥而不捨地追問下,好友才終於說出原因:「我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但你有時一些提問與反應真的很傷人。你從小到大都是好學生,老師喜歡你、大家欣賞你,那就是你的日常,但我不是。我的日常面對是無數的挫敗、是父母師長的失望與懲罰、是不友善的嘲諷與攻擊,你每次都說你懂想安慰我,但其實你完全無法了解。我知道你沒有驕傲的意思,我也知道你珍惜我們的友誼,也沒有看不起我,但在你言談中自然流露地那種「正常」,不自覺透露出的優越感,我受不了。」
當時內在衝擊很大,那麼珍惜好友、我也完全沒有驕傲的念頭,但那份「優越感」是什麼?!雖然小時候長輩總喜歡以未開發國家的艱困提醒我們要珍惜現有的生活,但總覺得太遙遠,那些重複到無感的教條概念跟自己的生活好像沒什麼關係,我壓根沒有想過「日常」會因人而異。如今面對朋友的忠言才讓我深刻意識到——每個人的「基準」都不同,長期處於自己熟悉的日常,很容易產生「不自覺的本位」。
隨著自學建築、開始執業,面對師傅、管理中心、鄰居,面對每個案件家庭成員間的關係與衝突,我對於潛藏在身份(爸爸/媽媽/老大/老二/老么等)、角色(管理者/被管理者/受害者/加害者/旁觀者/參與者等)、族群(本省/外省/客家/原住民/東南亞外籍/歐美外籍/日韓外籍等)以及各專業與性別認同中「不自覺的本位主義」越來越敏感,不論是多數/少數、習慣強勢/習慣弱勢、主動/被動、積極/消極,每個人習以為常的「基準」都不一樣,我們「稀鬆平常」的一句閒聊、一個提問,都可能無意間壓迫到不同基準的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但因為大多人意識不到自己的本位,當面對非預期的情緒反應時,很容易放錯焦點;而對方同樣因為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本位,也說不清楚生氣的關鍵原因,誤解在情緒的針鋒相對中持續疊加,衝突越演越烈,最後關係破裂、情感受傷,雙方都覺得很委屈,甚至回頭細想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吵起來,覺得做人好難、與人相處好累,但其實都與核心癥結點—-「不自覺的本位主義」有關,沒有「看見」的能力,爭執大多都是歪斜線。
我常跟業主說:「重視細節的你,一天到晚罵家人『不會收拾』,是不會發生改變的,因為他有可能根本不具備『看見』細節的能力,就算罵十年,他還是搞不懂你到底在氣什麼。所以第一步我們必須先瞭解彼此的真實——也就是分辨差異,在對方原本的基礎上協助他『看見』,一旦他真的『能夠』看見,才有對話的基礎,也才有機會開始練習改變。」同樣的,當好友幫助我『看見』自己不自覺的本位後,我才有能力開始發現它的存在,在每個當下觀察感受我與環境中他人的關係,誠實面對自己的「無知」以及不可能感同身受的「事實」,不冒進、不裝熟、不攀附關係,謹慎自己的每一句話。
真正的尊重必須卸除不自覺的本位才能展現,用我自身的經驗跟大家分享,希望我們都能發現自己在身份、角色、族群、專業、性別認同上各種不自覺的本位,有看見就是開始!